因為一場的公開分享[1]，讓我再次整理過去個人生離死別的體會，苦難與恩典同時交織著的經歷。
我來自一個十分平凡的家庭，排行最大，隨後有弟妹。雖然弟弟有學習障礙，亦有「刀光劍影」的日子，但弟弟總算勤奮工作，並能組織家庭，我們家人關係亦十分密切，尤其我們全家歸主後。
因著Tracy，我認識了智安。Tracy是電影《生命因愛動聽》的女主真人版，而智安是Tracy的哥哥，她亦是我大學的同學。我和智安於96年在澳洲結婚，98年回流返港，直至2018年再度移居悉梨。因為身體提早變化，不能生育，在輾轉下2006年決定領養當時只有8個月大的飛飛，她的出現是一份特別的禮物，我們兩夫婦希望一同見證她的成長，亦學習做人父母。
當我們以為生活還過得平順的時候，殊不知好景不常，病痛死亡很快搵上門。2010年我的人生師傅在我和他傾談期間中風暈倒，最後過身，然後同年弟弟在毫無預警下血管瘤爆裂，即時死亡，那年才41歲，留下兩名年幼的兒子和太太。
哀傷未癒，卻迎來第二次衝擊， 父親確診腸癌，後來蔓延至骨…我曾質問上帝：痛失獨一的兒子夠傷痛了，為何讓一個愛你忠心服侍你的人受如此大的熬煉？但父親對我說：麗婷，妳不要埋怨上帝，賜予是耶和華，收取的也是耶和華….他依然每天跪在床前祈禱讀經，當他十分疼痛之時，他將自己的痛融入耶穌所釘的十架中….父親沒有棄絕上帝，既然一個受苦的人沒有埋怨上帝，我那有資格埋怨？
父親在2012年過身後，我隨即跌入深度的哀傷和屬靈的寒冬，內心有很多不解，但藉著兩位老師，我的傷痛得以治癒，也重新認識上帝，祂是超越的，不是我能操控的，祂給我們生命裡頭都有一份的生死禍福，使我們學習順服。而兩位老師後來亦因癌病過身。
2017年當我們準備移返澳洲，想不到就在出發前兩個月，在主持活動期間，腦血管瘤爆裂，接近死亡邊緣…我能夠存活下來，能夠行得走得，其實是一個神蹟，因為我知道如我弟弟一般，1/3人未送到醫院已經死亡，就算獲救，身體機能都會出現各種狀況。
接二連三的死亡事件教曉我一些功課，在一篇分享裡頭，我寫著：
弟弟的死，教曉我召命真實的演繹～原來神只要求我們在所處的崗位上盡忠，無論你的崗位多卑微。
父親的死，教曉我無偽的信心～原來極度的疼痛，並不能奪去一個人對信仰的堅持。
師傅的死，教曉我生命的美好與智慧～原來活得豐富是走進別人生命並與他同行。
老師的死，教曉我信仰的呈現～無論是生是死，我們都是屬於主的人，我們都在大愛的神之內。
而我，與死亡擦身而過，教曉我學習更深放手和降服的功課。
我們每天無可避免地經歷生死禍福，死亡告訴我作為人的有限，並在神面前學習謙卑。
當我以為學夠了，但功課尚未完結………
2018年我們終於重返澳洲，不過智安仍在香港繼續在大學教書，藉學校假期，兩三個月過來相聚，但我們完全沒有想過會因covid的緣故而封關分隔兩地，足有一年半的時間沒有實體相聚，只能透過網上見面。就在這時傳來壞消息，他初以為前列腺出現問題，但於2021年7月確診淋巴癌。當我得知消息，心想：神啊！你給我的考驗真大啊！但當時只能選擇迎難而上….
因為封關，經過複雜的程序，三個星期的隔離，我形容為披荊斬棘，最後我們一家三口再度相見擁抱，感覺仿如隔世！
在我心目中智安並不完美，亦有其盲點，但他確實是好爸爸好老公，他會捨棄他的舒適來滿足我們的需要；他是好兒子好女婿，經常探望父母和敬重我的父母親；他是好弟弟，他的姊姊早他兩年前也患癌，經常照料她直至她離世；他是好姑丈好姨丈…好老師，他很用心指導承傳年輕人；他是認真活出信仰的人，亦願意扶助他人的好弟兄，同時敬業樂業。在他的書枱前，經常張貼一張字條：彰顯主恩，善用餘生，活得精彩，承傳主愛。
患病期間，雖然很疲倦，智安仍然堅持盡力完成工作，若精神許可他還會準備早餐，甚至為我按摩，深深體會智安的認真和愛。
智安曾經歷十級痛礎，而反覆的病情，讓我們如坐過山車，不斷面對驚濤駭浪。期間掙扎於選擇不同的治療方案、留港或回澳就醫，女兒兩地的安排……之後看見他的狀況日漸轉差，再加上醫院隔離政策，不能每天相見之苦，我真正體會甚麼叫心痛，甚麼叫心如刀割！但上帝卻又藉著這些艱難，更讓我們珍惜彼此，更珍惜每次相見的機會。也透過這些考驗，讓我們從不同的天使獲得援助，無論是來自膳食、接送的安排、經濟的支持、醫療的意見、心靈的慰籍等等….我們感受到被愛，常懷感恩。
事實上，智安也有驚惶失措的時候，面對死亡，他也有極度的不捨，但卻沒有任何一句怨言，在他最後一次進入醫院所寫的一篇叫《兩般皆可》的分享，這樣寫道：
這幾個月裏進出醫院已經變成習慣……..，因白血球下降，需要再多留院14天。在得知這安排時，那一刻心裏實在有點抗拒，但「兩般皆可」的道理慢慢再次提醒自己，無論留院或回家兩樣也可以接受，心裏就響起「天父領我」的歌詞。
「有時遭遇困苦憂傷，有時大得喜樂安康；似海翻騰，如山穩妥，或危或安天父領我。我願緊握恩主聖手，甘心樂意隨主行走；遇禍遇福兩般皆可，因主我父聖手領我。」
面對生死未知，他決意如保羅所講：「無論是生是死，總叫基督在我身上照常顯大。」
文章最後一段：
已經忘記那套電影，但印象十分深刻…一艘航空母艦在碧海上，戰機陸續降落在甲板上，唯獨一架良久未見，長官凝望藍天，慢慢看見戰機的影象，但戰機機翼左右搖擺，引擎聲斷斷續續，最後滑翔降落在甲板上，戰機停定後飛行員出艙並侍立在長官面前，大聲宣告：「任務完成，平安歸隊！」渴望有一天能侍立在主面前，大聲宣告：「任務完成，平安歸隊！」
智安最後於2022年1月1日離世。人生最痛，莫過於配偶死亡！我失去一個能夠直接提醒我又能給我鼓勵的伴侶，而飛飛亦失去一位能夠指教她又痛錫她的爸爸，但我依然確信他的任務已經完成，並且平安歸隊！
始料未及的是，完全沒想到電影的橋段竟發生在我們身上，在智安過身後不久，正值香港Covid再度肆虐期間，媽媽因Covid，三月份過身，我們失去了母親，飛飛失去她摯愛的婆婆。但感恩的是在Covid期間，我們能為母親舉辦了告別禮，對她的人生作出總結和道謝。
重翻一些我和智安與爸媽一起旅遊的舊照片，讓我感觸良多….如今四人剩下一人，但亦體會到我們曾經有過美好的片段。失去摯親的日子，我盡量如常地生活，但有無盡的思念和眼淚，有強烈的傷感：當遇上日常生活中的挑戰，例如電腦問題、家居維修、飛飛學業安排、個人工作的煩惱，會感觸若有他在我身邊多好，可以有商有量，一齊面對挑戰。
其實我會向上帝發脾氣：已經夠了，太多了！亦太難了！我亦問：為什麼這麼好的人這麼早就離開，為何要飛飛在年幼經歷這麼多捨離，在她最需要爸爸的時候取走他？還要在短時間內取走婆婆？我問為什麼，不是不知道人有生離死別，這只是表達心中的不捨，向上帝發脾氣，因為生氣之餘，我相信祂仍顧念我。我對上帝說：你是看顧孤兒寡婦的，你說你收去的東西，你以自己來代替，就按你所說的來成就吧！
由仨變回二的日子，除了思念，再次學習好好地過活，並且盼望將來重逢的日子。我經常有一個想法：我在地上每過一天，就等於我們再見面的日子又接近一點了。
有人曾經形容我是現代版約伯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翻版約伯，但經歷如火般的試練，我也像約伯一樣憤慨和尋問，直至我服在全能的上帝面前。
在那場公開分享會中，我被問及以下問題：
- 生命是充滿恩典還是充滿無奈？如果妳只能夠選擇一句來表達妳對生命的看法，妳會選擇哪一句？為什麼？
- 對我而言，生命是充滿恩典，亦充滿無奈，像我剛才所說的生命裡頭有苦難，但從中你又會體會恩典，例如，弟兄姊妹在我仍未能返港照料智安，動員輪流照顧，盡顯基督的愛。但如果只能選一個，仍是恩典多，否則我不能站在大家面前分享我的故事。
- 妳有沒有一刻埋怨上帝？ 在那一刻及妳如何放下棄埋怨上帝的念頭呢？
- 首先我是相信上帝容許我們埋怨，祂是有憐憫的上帝，而祂的心很寬廣，可以盛載我們的投訴和埋怨。正如剛才所講，我有埋怨，但當我看見受苦的當事人都不埋怨，再加上我仍確信上帝看顧，所以可以稍微放下。
- 今晚妳分享妳的人生歷練時，妳的心情是怎樣？跟妳老公智安離世時的心情，有什麼分別呢？為什麼有這樣的分別？
- 預備期間和今晚心情仍有感觸，但若比起當初強烈的心痛感覺，確實又輕微了。時間是一個好的治療師，我們的哀傷確實需要時間去撫平。另外，家人和同路人的支援，透過寫作和閱讀抒發我的感受，遠遊還我和智安的生前願，與及投入工作和服事，確實亦幫助我慢慢走出陰霾。
- 妳最記得智安對妳說的一句話是甚麼？
- 當我腦血管瘤爆裂，由手術室推出來時，他不斷向我講：不用怕，有我在 ，這成為我其中最大的安慰。而另一段說話，不是講的是寫的。在2002年中神畢業時，他送給我一個擺設紀念品，上面寫著：耶和華的話必時常引導你，在乾旱之地使你心滿意足，又是你骨頭強壯，你必如有水澆灌的園子，又像水流不絕的泉源。 (以賽亞書58章11節) 而背後留下他親筆的贈言：『麗婷：生命的訓練並不是一個課程可以教授得到的，是一生之久，在不同情況、環境、遭遇，經驗神的結果。畢業是個序曲， 是讓妳踏上另一個更重要的課程。』經文是他對我的祝福，贈言是他留下的叮嚀 。相隔20多載，這段說話就像先知的預言在我生命中完全呈現。
- 如果今晚智安在天上聽到妳的分享，妳在這裏會告訴他什麼呢？
- 老公，我仍然很掛住你！好想你在我們身邊。謝謝你對我們的付出。你一定為飛飛能夠畢業升上大學，和變得更成熟而感到自豪。放心啊老公，我們會好好生活，直到大家重逢的日子。
- 妳今晚會送一句什麼說話送給面對苦難的朋友呢？
- 面對苦難是痛苦的，也不容易過，但唯有看穿苦難背後的功課，和看得見和相信神仍然是美善才能穿越苦難。可能你會感到孤單難捱，但上帝沒有丟棄你，正如他沒有丟棄過我一樣，因為他也是受苦的上帝。
總結
在《阿甘正傳》(Forest Gump)電影裡頭，Forest Gump曾經說過一句話：人生尤如一盒朱古力。意即你要親自品嘗才知每顆朱古力真正的味道。而我的演譯是：人生尤如一盒砌圖，不過這幅Puzzle很特別，你不會預先知道那是一幅怎樣的圖像，你只按背後的數字逐塊併砌，最後揭曉才知道是什麼。
對於爸爸婆婆的死亡，飛飛亦有很多不解，但有一天，她告訴我她的一個體會，以前很不明白一些事情為何這樣發生，例如她被領養的事，但經歷爸爸過身，發現原來神讓我們成為她的父母，是要她來陪伴我。這讓我很感動，感動不是那翻說話，而是背後上帝向她的啟迪。是的，有些事情，你當下可能無從知曉發生的原因，往往過後你才領悟到。所以對事情的發生，我所了解的確實有限，只能選擇忠信地生活！
神學家莫特曼(Jurgen Moltmann)認為：
把痛苦、無望、生命危機等拒於健康人生之外，是一種不明白生命真相的做法。他指出健康的人生不是活在快樂無憂之中，真正強壯的人，是能夠生活於快樂、痛苦和危機中，並能安然地同時接受喜樂的幸福和死亡的哀傷。因為生命本來就是由充滿希望與無望交織而成的。我們正是在這種弔詭中才體會得到上帝應許的堅實。
我曾經走過人生不同的風浪，經歷自己的無能，我有不服氣的時候，但同時經歷神的大能。在各樣試煉下，我仍未倒下，不是因為我有能力，而是背後莫大的恩典，是聖靈的工作。
其實，我一直渴望看見神的榮耀，有一天當我預備這個分享和安靜的時候，彷彿聽見神說：我要在妳的身上顯出我的榮耀來…那刻我很感動，一種被神所用的感動。啊！原來你要如此透過苦難來讓我 (讓人) 看見你的榮耀。
我並不知道將來如何，而支持我繼續走下去的信念：
- 信：所信的對象-祂知道自己做甚麼，縱使我現在仍不是全部明白，我也有不服氣的時候
- 望 ：對事情的終局心懷盼望-與所愛的家人最終重逢
- 愛 ：祂與我同哭-因祂也是受苦和愛我的神
我不只是講我的故事，我也講因病和死亡，與我生命相遇的人的故事，他們的生命影響著我，在艱難中，他們的信仰見證成為雲彩，讓我有力前行。今晚大會的主題是《雨後見彩虹》，但我可以告訴大家彩虹其實也在雨中，縱使所經歷的又大又難。
曾經有人講過：上帝許可人受苦不是目的，成長才是。我也是如此的相信！
[1]在康恩關懷中心的週年晚會(2024年5月5日)，向癌症病患者、家屬、義工、醫護、董事、來賓分享
